看到李纲在2005年的春天写就的一首短诗，颇有感慨。在那里，我们看到他对少年的追怀。“我看见那个少年/记忆中的年龄/记忆中的脸/记忆中的名字/我是我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也许一个想成为写作者或者最终成为了写作者的人，关于学问的教养或关于艺术的概念建立会是在青少年时代。而少年的蒙养，少年的情怀在人生的许多关键时刻起着重要的作用，因为那时候是我们生命正在茁壮成长的最好年华，心胸里充满着开放和活跃的细胞，那也是我们心明眼亮的时刻，或许目光还不够犀利和坦率，但有着坚定和正直的光芒，而且我们开始了人生最初的构想。我们在少年和青年时代精神上的“远游”对于在今后形成我们的性格是重要的，而语言性格的形成会随着我们精神的某一时刻来到，并在今后的洗练和“此时此刻”不断生成的人生处境中推演、变化，是一个人生修炼的过程。
　　李纲的少年时代生活在南中国的潮汕地区，这里是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区域，它的独特性在于传统文化始终在时光的流变之中保持着统一，在统一之中又不断地推演变化。它始终有着山水的意境和浓厚的人文语境，有着汉语文化深厚的根基，同时它又是最早接受变革、接受外来文化影响的地方。自少年时期练习传统水墨画技法是在这里成长的很多文化人的国学教养。李纲出生于具有国画传统学养的家庭，从5岁开始进行国画练习，在潮汕地区深厚的文化传统中成长。所以，乡土、血脉、成长都始终关联着他的生命书写和严格意义上的写作。也许，其时，他就养成了看待水墨。看待写作的方式；也许，他对水墨的知识和理解都仅仅来自于自身的体认。至今，我们看李纲的绘画，还是可以看到对于水墨语言的自由章法。这也许是一种国画教养（这种教养被认为是一种必须的绘画方式加以考究）的欠缺，但其中的恰恰又是很多对国画有着学究式辨识欲望的人嫉妒的事情。因为，这里边恰又充满着个人选择的乐趣。
　　“夜深了/沉在沥沥的雨中/星光落在黑色的天空/无声无息/仿佛记起/那张图画中的一滴泪/在纸上不断地化开/化成晨雾中家园的风景。”（李纲）家园、天地是很多水墨写作者的精神意象。我们如何回到家园？我们如何面对虚无的侵蚀？唯有通过我们的写作。一个作家曾说过：写作是重新生活的一种方式。在我们的生命世界里，每一个愿意通过写作获得生活意义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虽然，事实上，生命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行程，但，写作这件事至少能够让我们的时间体验变得可以加以意志的控制。绘画的生命痕迹在叠加出褶皱的同时也重新开启着生活新的界面，我们可以让生命中的某一个值得记住的时间变成记忆痕迹，还原或放大那些我们生活中的日常和精神时刻的光晕。更重要的是，通过写作，我们可以对于生命加以反省和改造，开放我们的生命性而不致于过早地向虚无投降。
　　应该说，水墨画是建立在中国水墨精神上的，水墨的本性在于不追求外在的强硬和好胜，而是以“上善若水”之力和保持柔弱以接纳万物为要旨。水墨特质和“痕迹”的特点都使这种语言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每一次铺开白纸，在墨汁香味中，我们得到的是一个慰藉的时刻。我们的生命虽然受制于存在学的世界宰制机制，但以“水”书写的过程却使我们面对人生在世的本源性追问，此时此刻，生命存在的因缘整体在这种书写中痕迹自现，时间流逝被记录，生命的整体认知得以在记忆中保全。在一个事物消散，图像和景观变成现实的时代里，个人绘画之意义显得重要。水墨的特性更容易使我们找到一种以谦卑的姿态面对事物和生命的方式，获得在朴素中接近事物并与之相协调的体验，这也是很多自小得益于国学训练和水墨环境熏陶的人自我完善和超越的路径。
　　李纲的绘画意境在很大程度上是属于个人体悟和冥思的，是其对日常景象凝神静思中带出的景象提炼与景象的诚恳关联。作品中的图像是其眼睛透过朴素的观察安置被内心质疑的世界景象的反复训练。水墨对于李纲，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此时此刻所欲捕捉的也是一种回望着的回忆，这个回忆里有着他有所期待的追忆。他的速写、拼贴是无数个“此时此刻”的记录，虽是生命的随笔之作，也是我们每个人更重视的“信笔之言”，这里面会暴露我们人性的面貌和对待世间事物的章法。
　　在其近作中，李纲有意忽略了我们在水墨写作中颇为重视的对于笔的委托和放任，在这里他采用了一种更加随性的做法，突出水的流淌的特点、突出更加结构化的构思、突出叠加和多重的书写，在其中更多地注入了性情、生命体验之相托，也有意忽略或者超越着水墨的各种限定。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思考的结构性，看到自省。说到底，我们的内省总与某个时刻关联，这个时刻不是日常生活的某一时点，它是内在意识的时间性，我们精益求精的工作深深地育成了它。这种洁净的时刻也如此需要我们，因为我们经历着这种时间，我们从来不曾像此再那样接近它。
　　在以水书写的时刻，记忆、生命意识、五味杂陈的体验，所有这一切都返回到深刻的存在。在生命深处，面对的恐惧成为愉悦，欢庆的时刻被悲哀关照，而悲哀会因为超越本我而增光。
　　在生命模棱两可的内心深处，写作使生命的世界与表象的世界互相观望。

注：
郭晓彦/策展人，广东美术馆研究策展部副主任，广州三年展办公室主任